天星小輪靠岸時,鹹腥的海風混著柴油味撲面而來,踏上港島的第一腳,常常就落在皇后像廣場邊。說來有趣,這個「皇后像」廣場,如今卻遍尋不著任何一尊女皇的雕像。陽光穿過老榕樹垂落的氣根,灑在匆匆路過的上班族肩頭,廣場更像個巨大的城市玄關,靜靜吞吐著百年港島的氣息。
這裡的「皇后」,原指的是維多利亞女王。1896年,她的銅像威嚴地矗立於此,廣場因而得名「皇后像廣場」。那時節,廣場是純粹的歐式庭園,白鴿繞著噴泉,四周環繞著香港會所、最高法院、匯豐銀行這些殖民時期的權力象徵,是洋人紳士淑女的社交核心。銅像基座上刻著「REGINA」字樣,拉丁文的「女王」,無聲訴說著遠方帝國的統治。
命運總愛開玩笑。1941年日軍佔領香港,維多利亞女王的銅像未能倖免,被視為「敵產」熔毀,化為冰冷的槍砲子彈。戰後,廣場空蕩蕩的,「皇后像」名存實亡。1950年代,原置於匯豐銀行門前的昃臣爵士像(Thomas Jackson,匯豐銀行奠基人之一)被移放至此。後來,其他幾位殖民地時期的重要人物銅像,如港督梅含理等,也陸續遷來。廣場成了「紳士俱樂部」—— 一群沒有女皇的紳士們,沉默地聚在一起,見證著時代的變遷。諷刺的是,梅含理像後來也在二戰時被日軍熔毀,唯獨昃臣爵士像奇蹟般留存至今,底座爬滿了歲月的青苔。
細看廣場一角,矗立著一座方尖碑形的「和平紀念碑」,每年11月11日,這裡會舉行莊嚴的陣亡將士紀念儀式。碑前嵌著的銅鑄罌粟花環,是遙遠戰場上血與火的無聲回響。而廣場本身的存在,亦是填海的產物。十九世紀末,遮打爵士推動的大規模填海工程,硬生生在維多利亞港邊造出了這片珍貴的土地。腳下每一寸石板,都浸潤著鹹水和野心。
時代的巨輪碾過,銅像們來了又去,名字也幾經更迭。從「皇家廣場」、「中環廣場」到回歸後的「皇后像廣場」,名字兜兜轉轉,彷彿香港身世的隱喻。今日的廣場,早已褪去殖民色彩的光環。聖誕節,巨大的聖誕樹亮起繽紛燈飾,成了市民打卡熱點;平日裡,午休的上班族在長椅上匆匆啃著三明治,菲傭姐姐們在假日鋪開地蓆分享家鄉美食,遊客舉著手機尋找最佳角度。榕樹的氣根在風中輕擺,像時光的鬍鬚。它不再背負沉重的符號,而是化身為包容的「城市客廳」—— 見證著香港從帝國前哨到國際都會的華麗轉身。
站在這裡,望著不遠處玻璃幕牆折射的刺眼陽光,與老匯豐銀行門口的銅獅遙遙相對。昃臣爵士依然孤獨地守著他的角落,腳邊或許放著一束不知名的鮮花。廣場不再有皇后,但每一道磚縫,每一片落葉,都寫滿了故事。它像一本攤開的立體歷史書,頁角被無數腳步磨得發亮,等待路過的人,停下來,讀一讀這座城的體溫與脈搏。
評論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