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開書院那道沉重的木門,檀香混著舊紙的氣味就漫了過來。這不是博物館的玻璃櫥窗,是活著的空間。牆上掛著「靜水流深」的匾,墨色沉穩,底下卻擱著幾支忘了收的智能手機,螢幕還幽幽亮著。我常在這矛盾裡坐下,翻開線裝書,指尖觸到紙頁的粗礫感,竟比指尖滑過冷光螢幕更讓人定神。
書院的天井灑下光,灰塵在光柱裡跳舞。想起幼時蹲在祖父膝邊,他握著我的手寫「人」字,說一撇一捺是相互支撐,做人根基要穩。那時只覺筆畫枯燥,如今在會議室裡爭得面紅耳赤,或深夜盯著報表數字發怔時,那「相互支撐」四字會突然浮現,像井裡打上來一桶涼水,澆醒躁熱的腦子。傳統智慧從不死板,它像老樹的根,平日看不見,狂風暴雨時才知抓地多深。
現代生活像一列失速的電車。我們被「效率」追著跑,訊息瀑布般沖刷神經,連吃飯都像打仗。書院裡的晨課卻要你靜坐,觀呼吸。初時如坐針氈,滿腦子待辦事項嗡嗡作響。堅持幾回,竟在吐納間嚼出滋味——原來「慢」不是懶散,是讓心像渾水沉澱,濁質下沉,清明上浮。午休時不再滑手機,走去窗邊看十分鐘雲,下午的決策竟少幾分焦灼。
有人嗤笑這些是過時儀式。但儀式真無用嗎?當你鄭重其事地為自己點一盞茶,溫壺、納茶、懸壺高沖,水聲淙淙裡,緊繃的肩頸會不自覺鬆開。這不是裝模作樣,是透過身體動作,向心神遞一張「請安頓」的帖子。現代人缺的不是工具,是讓工具停下來、讓自己「在場」的開關。書院那套晨昏定省的節奏,暗藏著對抗碎片化的解藥。
最動人的,是書院裡的人。九十歲的先生仍每日晨起臨帖,筆鋒裡有山岳氣象。問他養生秘訣,他指著牆上「養心莫善於寡慾」的字笑而不答。旁邊二十歲的工讀生小凱,耳骨穿環、手臂刺青,卻能靜坐半日抄《道德經》。他說抄到「鑿戶牖以為室,當其無,有室之用」時,突然懂了租屋處何必堆滿潮牌鞋盒。傳統與當下,在此地不打架,反而像茶與水交融,彼此成全滋味。
書院不是避世桃花源。我仍帶著筆電來,在竹簾濾過的柔光裡回郵件。奇妙的是,當木桌代替冰冷會議桌,手邊一盞清茶代替即溶咖啡,寫出的字句會少幾分尖銳,多幾分餘地。智慧不必是古董架上的青銅器,它可以是口袋裡一枚溫潤的玉,關鍵時摸一摸,提醒自己:趕路時,別丟了魂。
走出書院,黃昏的車流已亮起燈河。手機震動,同事傳來緊急修改的企劃案。我站在騎樓下,深吸一口氣——空氣裡有書院的檀香嗎?其實沒有。但心裡那口井,已悄然蓄了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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