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行經銅鑼灣告士打道,目光總會被那棟米白色瓷磚外牆的大廈勾住。它靜靜立在那裡,像一本合起來的舊書,封面不驚豔,內頁卻承載著半世紀的風塵與刻骨銘心的篇章。嘉利大廈,這名字對許多香港人而言,早已超越了單純的地理座標,成為城市記憶裡一道難以磨滅的深痕。
時間倒流至上世紀六十年代。那時的香港,製造業引擎轟鳴,紡織廠、塑膠花廠林立,是獅子山下奮鬥的黃金縮影。嘉利大廈在1968年拔地而起,最初設計就是為工業服務——寬敞的樓面、承重力強的樓板、實用至上的格局。大廈心臟是三部當時算得上先進的「奧的斯」手拉門升降機,鋼纜牽引,工人們拉開鐵閘進出,日復一日,托起那個年代的經濟脈搏。誰能想到,這實用的工業軀殼,日後會成為一場巨大悲劇的舞台?
時移世易,八、九十年代香港經濟轉型,工廠北移。嘉利大廈順應潮流,內部空間被細細切割,化身成百多個商業單位。印刷公司、貿易行、補習社、證券行……小小單位裡塞滿了不同夢想的拼圖。升降機老舊了,手拉門依舊,通道狹窄,堆積的雜物像無聲的隱患。1996年11月20日,一個看似尋常的星期三下午,命運在這裡轉了個急彎。低層電梯槽底,維修工程的火花,點燃了積聚的油漬與垃圾,火苗瞬間成了惡龍。
悲劇的劇本寫得殘酷。火勢沿著電梯槽這條隱蔽的「煙囪」瘋狂向上竄,濃煙與毒氣無情灌入各層。更致命的是,大廈外牆正在更換的竹棚架與尼龍防塵網,如同裹上了一層易燃的「棉被」,將整棟樓變成巨大的焚化爐。當時身處其中的人回憶,最先不是看到火,而是聞到一股刺鼻的「燒膠味」,接著濃煙已封死去路。消防員趕到時,烈焰已吞噬了大半樓宇,窗戶噴出駭人的火舌,有人被困在高層窗邊絕望揮手,最終被猛火吞噬的畫面,透過電視直播,灼痛了整個城市的眼睛。那場焚燒了近廿一小時的五級大火,奪去了41條鮮活的生命,包括捨身救人的消防隊目張耀升,還有逾80人受傷。廢墟中,扭曲的鋼筋、焦黑的牆壁,無聲訴說著那煉獄般的下午。
災難過後,沉痛的教訓迫使香港徹底檢視舊式商廈的消防安全條例。「走火通道」不再只是紙上條文,舊樓的消防設施升級被推上快車道。嘉利大廈原址,經過漫長的清拆與重建,新大廈拔地而起,玻璃幕牆映照著現代化的維港景致。新的名字,光鮮的外表,彷彿努力掩蓋那塊土地的傷痕。然而,記憶真的能如此輕易被覆蓋嗎?
每年十一月二十日前後,總有零星的花束,靜靜出現在大廈旁不顯眼的角落。沒有署名,沒有儀式,只有幾枝素菊或白玫瑰。對經歷過那年代的人來說,經過此地,心頭總會掠過一絲沉重。它提醒我們,城市的繁華並非理所當然,高樓的陰影下,沉澱著無數個體的悲歡與時代的轉折。嘉利大廈的故事,是香港工業轉型的見證,更是城市發展進程中,以巨大代價換來的安全覺醒。它的存在,早已不是一棟建築那麼簡單,而是一本立體的歷史教科書,一個關於疏忽的代價、關於犧牲的勇氣、關於集體記憶如何形塑城市靈魂的深沉註腳。記住它,不是為了沉溺悲痛,而是為了讓那些消失在火光中的生命,能繼續照亮我們前行的路,提醒這座城市,安全與生命,永遠重於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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