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水埗唐樓的鐵窗框住一片灰濛濛的天，指尖在鍵盤上敲出「Hello」的瞬間，螢幕另一端跳出金髮碧眼的頭像。這不是交友軟體，是香港某個在地聊天室的日常。按下「加入」鍵，像推開蘭桂坊嘈雜的酒吧木門，各色口音撲面而來，混著電子訊號的港式奶茶香。

上週深夜三點失眠，隨手點進聊天室。倫敦金融男馬克正抱怨中環租金，新加坡留學生阿明插話分享深水埗劏房攻略。我用半生熟的廣東話夾英文打字：「尖沙咀重有唐樓單位七千蚊！」突然跳出個頭像閃著米字旗的老伯大衛：「後生仔，我1975年住重慶大廈月租八十蚊港紙啊！」螢幕頓時被笑臉符號淹沒。這些年透過這方小窗，我見過退休英軍追憶赤柱軍營的芒果樹，菲律賓家傭直播炮製家鄉Adobo菜，連北角賣魚蛋的阿姐都學會用語音功能喊「Fish ball, very Q！」

真正震撼發生在颱風夜。八號風球砸得鰂魚涌窗戶砰砰響，聊天室突然湧進十幾人。跑馬地的法國媽媽焦急問嬰兒奶粉哪裡補貨，大嶼山露營的德國情侶受困發送定位。我盯著地圖把荃灣藥房資訊轉成英文時，對話框跳出觀塘碼頭貨輪水手的訊息：「東隧出口有樹倒塌，轉告！」不到三分鐘，荷蘭建築師立即回報運輸署熱線。那天螢幕上的文字像風暴中的燈塔，明明互不相識，卻用破碎的單字拼成救命浮板。

最妙的是語言變形記。山頂豪宅管家凱特原來說著牛津腔英文，半年後竟打出「今朝落雨濕濕，記得帶遮啊」。當我用「chur」形容工作壓力，加拿大教師追問半天，最後恍然大悟：「就像我們說『burn the candle at both ends』！」這些俚語交匯處總爆出哄堂大笑。某次討論絲襪奶茶配方，印度工程師突然寫道：「香港奶茶像加爾各答的cha，但少了豆蔻。」瞬間引發三十多人分享祖母的獨門香料比例，文字間蒸騰的熱氣幾乎燙手。

聊天室角落藏著城市秘史。銅鑼灣書店老闆總在凌晨上線，貼出五十年代皇后碼頭老照片；重慶大廈手機店東主會突然冒出一句：「剛幫坦尚尼亞客人修好手機，他說乞力馬扎羅的雪比太平山頂更冷。」這些碎片在午夜發酵，比任何旅遊指南都生猛。當旺角砵蘭街霓虹燈透過窗戶在鍵盤投下紅光，恍惚間覺得自己坐在時空交界的茶餐廳，啜飲著數據洪流沖泡的鴛鴦。

凌晨四點的聊天室最魔幻。疲倦的航班機師講述雷達圖上的閃電河流，蘭桂坊調酒師下班後抱怨某明星醉後飆法文，而我捧著熱維他奶，看挪威藝術家傳來的速寫——畫裡是聊天室眾人想像的維港：海底鋪滿光纖電纜，鯨魚背脊載著訊息氣泡浮出水面，太平山頂的雷達站正把滿天星光煮成滾燙的星雲奶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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