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最后一周的寒气钻进外套领口时，渥太华Fallowfield社区里家家户户的门廊就开始悄悄变装了。我家门口那只去年立了大功的充气大蜘蛛，被儿子从车库深处拖出来时还沾着点可疑的灰尘，他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，大蜘蛛才晃晃悠悠、有气无力地支棱起来，和邻居家崭新发光的骷髅灯一比，颇有点“老将出马”的辛酸。这大概就是加拿大万圣节的序曲——一种带着陈年南瓜味和崭新期待的混搭气息，在清冽的空气中弥漫开来。

真正的仪式感，往往始于一场郊外的“寻瓜之旅”。驱车往城外开上半小时，视野豁然开朗，大片大片的南瓜田铺展在眼前，橙黄橘绿，像打翻了秋天的调色盘。本地的Saunders Farm或者类似的家庭农场是首选。脚踩上略带湿润的泥土，空气里是清甜的草香混合着一点泥土的腥气。孩子们尖叫着冲进田垄，目标明确——寻找那个“命中注定”的南瓜。个头要大，形状要圆润，颜色要均匀？不，孩子的标准往往匪夷所思：歪脖子咧嘴笑的、带个天然“伤疤”像海盗的、或者被松鼠啃过一口显得特别“沧桑”的，都能成为他们的心头好。挑好南瓜，沉甸甸地抱在怀里，再钻进比人还高的玉米迷宫里尖叫着乱转几圈，最后被农场现烤的、裹着厚厚枫糖浆的苹果脆片安抚得服服帖帖。这几乎成了我们每年雷打不动的家庭项目，泥土沾在鞋上，糖浆粘在指尖，是秋天最踏实的快乐。

当暮色漫过枫树梢头，空气里的兴奋感就稠得化不开了。小幽灵、小女巫、小超级英雄们，裹在厚厚的冬装外套下（加拿大的万圣夜常常冷得呵气成霜），攥紧手里的小桶或布袋，挨家挨户按响门铃。“Trick or Treat!” 的呼喊声此起彼伏。社区里家家户户卯足了劲儿：有的把前院布置成阴森的墓地，雾气缭绕；有的窗户上贴着会突然弹跳出来的鬼影；隔壁那位平时温和的老太太，此刻戴着淌“血”的獠牙，端着一盆精心挑选的巧克力（她总是买贵的！），热情地招呼每一个小怪物。大人们跟在后面闲聊，交换着“这家糖果好”、“那家装饰真吓人”的情报，呼出的白气在昏黄的街灯下交织。冷？当然冷，但那种邻里间热络的、带着善意的“惊吓”和分享的甜蜜，让寒夜也变得暖融融的。记得有一年突然飘起小雪，细碎的雪花落在孩子们毛茸茸的怪兽服上，映着各家各户闪烁的南瓜灯，那场景美得像童话。

别以为万圣节只是孩子的狂欢。成年人自有去处。大城市如多伦多、蒙特利尔或温哥华，万圣季的夜晚是属于惊悚主题酒吧派对和沉浸式恐怖体验的天下。Queen Street West上那些平日里就个性十足的酒吧，此刻更是化身光怪陆离的异世界。精心打扮的“妖魔鬼怪”们端着“血腥玛丽”或“巫师特调”穿梭其中，评判着彼此妆容的创意与惊悚程度。胆子够大的，会去挑战那些声名在外的鬼屋或恐怖迷宫，比如尼亚加拉瀑布附近的闹鬼景点，或是专业团队打造的沉浸式剧场。黑暗、未知的角落、突然的触碰和尖叫…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是成年人的“糖果”。我曾被朋友拉去一个以废弃医院为主题的迷宫，扮演护士的演员那空洞的眼神和冰冷的、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搭上我肩膀的瞬间，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出来的，嗓子都喊哑了，但事后和朋友在Tim Hortons灌着热咖啡复盘时，又笑得前仰后合。这种可控的、安全的“惊吓”，成了释放压力的奇特出口。

狂欢过后，回到温暖的家，卸下夸张的妆容（有时得用掉半瓶卸妆油！），厨房成了另一个温馨的战场。讨回来的糖果小山一样堆在桌上，孩子们兴奋地分拣、交换，空气中弥漫着巧克力和水果糖的甜腻香气。挑几个不那么歪瓜裂枣的小南瓜，挖籽、雕刻，点上蜡烛，橘黄色的光在窗台上跳动。主妇们则忙着把过剩的糖果融入烘焙——掰碎的巧克力棒搅进布朗尼面糊，软糖切丁点缀在纸杯蛋糕上，烤出一炉炉甜蜜的“战利品再利用”。煮上一大锅热苹果酒（Apple Cider），肉桂棒和丁香在锅里沉沉浮浮，满屋飘散着温暖辛辣的香气。后院如果没被雪覆盖，点起篝火，裹着毯子烤个棉花糖，看着漆黑的夜空，聊聊今晚谁家的装饰最吓人，哪个孩子的装扮最有趣，白天的寒冷和夜晚的刺激，都化作了壁炉边（或暖气旁）慵懒满足的哈欠。

在加拿大，万圣节远不止是糖果和奇装异服。它像一块棱镜，折射出这个季节、这片土地特有的生活肌理。是农场里沾着泥土气息的亲子时光，是寒冷夜晚里邻里相视一笑的温暖默契，是成年人暂时抛开束缚的集体“发疯”，更是家庭内部分享战利品、围炉夜话的踏实温馨。它把深秋的萧瑟用南瓜灯点亮，用一点无伤大雅的“恐怖”调剂平淡，最终回归到相聚的甜蜜暖意里。这种带着寒意的热闹，混杂着枫糖和苹果香的独特节日滋味，大概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，年复一年，甘愿在冷风里扮鬼扮马的理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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